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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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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兒彎彎照九州,幾家歡樂幾家愁。

在賈府中人歡天喜地的同時,工部營繕郎秦業家卻是淒風苦雨,慘淡一片。

秦業病臥在床,二十年前的場景一幕幕閃過:

當年諸龍奪嫡,義忠親王老千歲稍有失勢,雖是龍顏大怒,然滿京城的權貴之家仍多以儲君相待,賭的正是雪中送炭時候這份從龍的情誼。

秦業當時不過一個年衰的小官吏,一向微寒,原沒資格摻和進來,豈料他上司神武將軍馮唐馮大人看他謹小慎微,有意提拔,將一件機要密事托付與他。他亦心中雀躍,自謂若那女子誕下麟兒,自家憑了撫養之功,自有一番際遇。心中卻似明鏡似的。

於是馮家賈家諸位大人做主,令他自去養生堂抱養嬰孩,以備偷龍轉鳳、掩人耳目之用。因生男生女未定,故抱養了一男一女兩個嬰孩。自秦可卿呱呱落地之後,就連夜偷抱來充當養生堂的女嬰,養在家裏。原先的兩個無辜棄嬰,自是被清理掉了,對外只宣稱抱養的兒子早夭。

其後諸位大人嫌棄秦家清苦,提攜著秦業調任工部營繕郎,猶嫌不足,就借了寧國府先老太君過生日的由頭,帶了秦可卿去祝壽。對外托言可卿乖巧,投了老太君的緣法,從此養在寧國府裏,等到略長大幾歲就聘為未來家主賈蓉之妻。

正是因了這麽一份瓜葛,秦家才勉強算是跟賈家攀上了親家,秦鐘才得以在賈家書塾讀書。寧榮二府裏無人不因了秦可卿的面子,高看秦鐘一眼的。可惜秦鐘不學好,在學裏跟著些紈絝子弟胡混,著實令人扼腕嘆息。秦業想到此處,胸中就如同堵住一團火,伏在病床之上,大口大口喘著氣。

底下伺候的下人們趕緊過來服侍,秦業只皺著眉頭要水喝,待到斟了一盞溫水過來,突然又想起一事,將老管家叫過來問道:“賈家出了天大的喜事,我前幾日也命你打點一份禮過去的。不知你可曾去了,又打探得甚麽消息。”

老管家支支吾吾,欲要不說時,卻受不得秦業怒火,只得吞吞吐吐開口道:“老爺息怒。兩日前小的帶著少爺上門拜見,那榮國府只說諸事忙亂,連和少爺素來交好的寶二爺也托故未見呢。”

秦業面上愈發黯然,勉強道:“這我倒是預料到了。如今可兒沒了,也怨不得他們這般做派,只要肯收咱們家的賀禮,總留了幾分香火情面。”

老管家面上更是愁苦:“老爺有所不知。他們家不曾收咱們家的禮物呢,那門房說得甚是客氣,卻是狗眼看人低,無非是嫌棄咱們禮物太輕。少爺和他們理論不過,氣得連晚飯都不曾吃呢。”

秦業一怔,半晌才苦笑道:“這哪裏是嫌棄咱們家禮物太輕,不過想撇清罷了。”他心中愁苦,卻是心如明鏡。當年以義忠親王之勢,不由得他不應承。如今義忠親王一系式微,朝廷已顯出幾分清算的端倪,秦可卿離奇暴卒,秦家作為明面上收養她的人家自然難辭其咎,賈府竭力撇清也在情理之中。這前後種種皆是秦業無力掌控之事,既然無從選擇,自然說不上後悔。只恨自身才能不足、時運不濟,才如水中浮萍一般沈浮不定,任人踐踏。想到這裏,秦業勉強擡起頭來,問道:“鐘兒如今在何處?可有用功讀書?”

正在這時,又有人進來稟告說,外頭來了個年輕小尼姑,賴著不肯走。

秦業苦笑道:“想是來化緣的。隨便給她幾文錢,也是功德一場。”

那家丁面上猶豫道:“那小尼姑要見少爺。說是什麽水月庵的姑子,叫什麽智能的,和少爺有約,這次是來投奔少爺的。”

秦業聽聞是水月庵的姑子,諸事正應景,不由得信了三分,且不喚秦鐘來,先叫老管家去外頭打聽。半晌老管家回來,面色古怪小聲在秦業耳邊說了幾句話,秦業已經是勃然大怒,不顧病體支離,顫巍巍爬起來,連聲叫道:“竟有如此之事?叫秦鐘來!叫秦鐘來!”

那老管家見狀,心領神會,早一頓棍棒,將小尼姑智能兒打出門去了。這邊秦業早動了真怒,渾身亂顫,把秦鐘拖了出來,用家法狠狠打了一頓,一邊打一邊罵道:“你算什麽東西?叫你在外頭不學好!叫你跟小尼姑勾搭!你如何跟寶玉相比?人家是王孫公子,你算什麽!你如何敢……”正大聲說著,突然眼前發黑,軟軟倒了下去。

智能兒在大街小巷裏發足狂奔,眼中猶帶著淚花。

水月庵的老尼姑面上慈眉善目,吃齋念佛的,私下裏卻做著許多偷雞摸狗的勾當,把庵中的女孩子都當作下人一般使喚,等到略大幾歲有了姿色了就去服侍客人,幹著比暗門子還齷蹉的事情。

智能兒自幼是個聰慧的,在老尼姑眼前甚是乖巧聽話,因此老尼姑肯帶著她出入權貴之家。一來因秦鐘模樣長得好,人物又風流,二來智能兒冷眼旁觀,見賈府上下自史老太君起,待秦鐘就如自家孫兒一般疼愛,三來秦鐘是小官宦之家,容易上手,因了這些緣由,智能兒暗暗取中了秦鐘,兩個眉來眼去許多時日,終於趁著秦可卿出殯的時候勾搭成奸。

當日秦鐘急著成就好事,拍著胸脯說幫智能兒逃出庵堂這個火坑,不過是小事一樁,等到秦鐘回城之後,智能兒就朝思夜想,盼著秦鐘稟明父母,花幾兩銀子,贖她來家,哪怕為奴為婢,也好過在尼姑庵中受罪。豈料秦鐘只是空口說大話,提上褲子就忘了人?

“別傻了。男人靠得住,母豬會上樹。”比她略大幾歲的師姐智信兒如是勸她道,“男人正在興頭上時,就算你要天上的月亮,他們也敢應承。一轉眼好事已遂,就什麽也不記得了。先前那幾年,多少人發誓說要帶我回家?我如今又身在何處?你何必當真?早早認命是正經。”

智能兒卻不甘心認命。人總是盼望著會有奇跡發生,盼望著她們偏偏得上天眷顧,遇到的男人與眾不同。更何況,智能兒有不甘心認命的理由。她的月信已經遲了有一個月了。想那秦家人丁單薄,若果真是孕的話……

所以智能兒才瞅準老尼姑去達官顯貴家做客的機會,偷偷溜了出來。她心中清清楚楚,若是被老尼姑發現,或是被官府捉住,必然會有許多苦楚。她是孤註一擲,並沒有考慮太多後路。

然而,智能兒畢竟年紀太小,她再也沒想到,最大的障礙,不是老尼姑發現她私逃,而是秦家根本就沒有迎她回家的意思!她以為她若有孕,就可以成為必勝的法寶,卻不知道,秦家這個時候,有更要緊的事情要煩惱。

棍棒打來的時候,她下意識護住肚子,向外逃竄,狼狽不堪,哪裏還有半點同寧國府家主嫡妹賈惜春說笑時候的自在愜意?走在街上,料峭寒風撲面而來,許多事先沒有考慮到的問題接疊而來:若是老尼姑知道她私逃該如何懲罰?若要不回水月庵的話,又該何處容身?何以謀生?從前她盼著她有孕,可以仗著肚子進秦家,如今美夢成空,她又開始祈禱,老天保佑她沒這麽倒黴,她自己尚漂泊流離,又怎敢百上加斤,再添累贅?

冷風吹在她剛剛哭過的臉上,越發冰冷入骨。她突然沒來由感到一陣惡心,忍不住扶著墻幹嘔起來。

在智能兒為未來苦惱迷茫的時候,早已敗落的柳家卻是一片喜氣洋洋。“哇”的一聲嬰兒啼哭聲,宣告著柳家後繼有人,也宣告了柳依依往後更加悲苦的人生。

“生了!生了!”

“是個帶把的,恭喜柳老爺!”

連在竈房燒火的婆子都跑到前面去搶賞錢去了,柳依依一個人在廚下坐著,一直坐到天黑,也沒人來尋她。

她近年來少人看管,越發顯得跟個瘋丫頭似的,常被父母打罵。但哪怕她學乖了也沒用,父親柳栓在族中很不得志,在外頭受了委屈,回來見到野丫頭,難免找個由頭發洩出來。稍有不順眼就是一頓棍棒,柳依依甚至連錯在哪裏都不知道。

她不過五六歲大的小女孩,被打罵慣了,漸漸把從小軟糯的性子收了起來,處處做些怪樣子,於是也就越發顯得倔強糊塗不討喜。

直到廚娘想起燒晚飯的時候,才重新開了竈房的門。待到打了火石點亮了油燈,猛然間柴火堆裏蹲著一個黑影,嚇得一哆嗦,手中油燈差點掉到地上。

“鬼呀!”她喊了一嗓子。

“是我。”柳依依擡起頭,面上塗著用黑灰畫成的臉譜。

“嬤嬤,我乖嗎?”柳依依咧嘴一笑。飄搖的如豆燈火裏,廚娘仿佛看到了一只幼獸露出森森的白牙,似乎要擇人而噬,不由得打了一個哆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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